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戴上玉镯轻抚着手腕那一圈光润清凉。这大约是她唯一的陪嫁了。她看到父亲背过身去，摘下老花镜，揉了揉眼睛。

她内心却出奇的平静澄明。岁月如逝水，沉淀了这么些年的泥沙俱下，最终还能留给她这只母亲的玉镯，她已经很满足了。这一刻，她是真的相信母亲在天上照看着她。

民国二十四年，岁暮，萧景明和姜薇在凯旋大饭店结婚。

这场盛大的婚礼轰动沪上，被传为一段佳话，尚无人知道，它已是上海滩瑰丽乐章的尾声。

高迪式的圆弧形拱门与威尼斯风格的立灯高低错落，蓝色多瑙河的悠扬乐声铺满了高阔厅堂，古典银器在玫瑰色丝绒的映衬下熠熠生辉。满场盛装华服，衣香鬓影，垂三层的枝型水晶吊灯照耀下，人们饮酒谈笑，直至乐声暂停。在最靠近那璀璨光源的地方，二楼平台上，出现一个洁白窈窕的身影。

姜薇一袭白色曳地婚纱礼裙，手持一捧红玫瑰，蕾丝头纱垂坠及腰，被灯光辉映出柔和圣洁的光芒，美得让人屏住呼吸。萧景明随之现身，穿着黑色燕尾礼服，潇洒挺拔，眉眼轮廓被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，衬着漾漾笑意，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温润。

西洋乐队现场演奏起了婚礼曲目《美酒高歌》，在全场目光的聚焦下，姜薇挽着萧景明，庄重缓步走下螺旋楼梯，后面跟着伴娘乔蓓和伴郎宋元恺。

当了几年的电影明星，聚光灯下不知立过多少回，大场面也见过不少，照理不应怯场，姜薇却紧张得一颗心怦怦直跳，生怕下楼梯时会踩空或被裙裾绊倒。萧景明似能洞察她的心声，大而温热的手掌覆着她的手背，轻轻拍了拍，用低得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柔声说：“别担心，有我扶着你。”

她低低地嗯了一声，心中踏实许多。

从楼梯下来，缤纷纸屑洒落如雨，红毡毯一直铺到讲话台前，证婚人戴雨农负手立在那里等候。他是萧景行多年老友，现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主任，今日特意从南京赶来，面子不小。宾客们则分列红毯两边，在这对璧人经过时报以祝福和掌声。

因为目不暇接，姜薇的视线有些飘忽，略过许多陌生的面庞，她看到了腼腆局促的父亲姜少华和孙桂芝、姜庆才，看到了蒋云珠夫妇，萧景行和郑芳霭，带着他们活泼好动的儿子萧季良、萧季诚，以及，远远站在外围朝她微笑的谢春。

第0070章 暗红

五年未见，按说姜薇不应一眼就认出他来，可她偏偏认得，当下瞳孔一扩，眼神几乎凝住。

又是萧景明及时察觉，捏了捏她的手，她才回过神，将视线移开。讲话台就在跟前了。

听过戴雨农那浓重江浙口音的证婚词，全场掌声四起，趁着伴郎伴娘送戒指过来的一点空当，萧景明低声问她：“方才怎么了？”

“我看到谢春了，在来宾里。”

“你那个小老弟？”萧景明语气里也透出几分诧异，“等会我陪你找他，别急。”

确实不用着急，这次谢春没有不告而别。他是正儿八经来道贺的，代表人称“泉叔”的昆帮老大杜剑泉。

姜薇去换晚礼服的时候，萧景明找大哥打听了一二。萧家老二娶妻，沪上各方势力来道贺都属正常，其中也包括黑道。近两年昆帮在上海滩黑道中崛起极快，几可和青帮相抗衡。而代杜剑泉来贺喜送礼的谢春，在昆帮内地位极高，可说是杜剑泉的左右手。

姜薇听着萧景明的简述，一面在如云宾客里找寻谢春，心绪复杂又急切。大概瞧见她在找人，谢春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，颔首恭喜道：“祝你们百年好合，幸福美满。”

萧景明一怔，笑道：“多谢多谢，阿春，好久不见，你变化可不小。”萧景明印象中的谢春，还停留在多年前，那个浑身是血的倔强少年，而眼前这个身量瘦削的年轻人，寸头，五官冷峻，眼神雪亮，俨然换了一个人。惟有眸中透出的坚韧，隐隐透着过去的影子。

因是来道贺，谢春穿了身中规中矩的直贡呢西服，却遮掩不住浑身的凌厉之气，令人联想到打磨出鞘的刀锋，怪不得大哥说他是昆帮第一杀手。这一点萧景明没有告诉姜薇，怕吓着她。可姜薇亦有洞察力，她直觉谢春没少沾血腥，或者说，他是从死亡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。她真是为他难过。

有很多话想说，全卡在了喉咙口。姜薇深吸一口气，最终只问出很平常的一句：“阿春，这些年，你过得好么。”

谢春才要回答，身后响起一个激动微颤的声音：“阿春？谢春？”

“云珠姐，好久不见。”谢春对蒋云珠微微一笑，又朝她身边的戴世恒伸出手，“是戴姐夫罢，头一次见。”

蒋云珠一脸欣喜，“对对，世恒，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小阿弟谢春。”

戴世恒上前回握住谢春的手，露出他的招牌憨笑，“阿春你好。”

蒋云珠粲然笑着，转脸同姜薇说：“看到阿春来也不叫我。”

她这才发觉姜薇的神色有些复杂。

“我也是刚发现他来了。”姜薇轻声说。

萧景明怕他们仨说话拘束，便插话招呼戴世恒道：“戴兄，让他们叙叙旧，我们去那边喝杯香槟。”

他二人走开后，谢春从西服内袋取出一只方盒子，递给姜薇，“云珠姐嫁人，我送了她一对龙凤镯，你也是一样。”

姜薇接过，手上沉甸甸的，“你有心了。”

蒋云珠则打趣道：“你给我和阿咪送这样厚的礼，回头等你娶亲，我们只能送你小黄鱼[1]了。”

谢春始终沉稳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，“阿姐说笑了。”他垂下眼眸又飞快抬起，“自小你们就照顾我对我好，我无以为报，只希望你们永远幸福。”

姜薇心中泛起酸涩。想他幼时父母双亡，从大伯的拳脚下苦捱过来，十几岁就开始刀尖舔血的日子，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艰辛，为什么命运不能稍微善待他一些？

如此想着，怜惜全写在了脸上，“阿春，你自己也要好好的。”

谢春嗯了一声，眼中浓俨如墨。

这时伴娘乔蓓匆匆挤过来，拉起姜薇就要走，“舞会马上开场，你和萧景明要跳第一支舞的，宋大哥已经去找他了。”

蒋云珠闻言也催她快去，姜薇无法，只好嘱咐谢春稍等一会，回头再谈。谢春点头应下，她才放心地去了。

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弹簧舞池，磨砂玻璃镶边，内嵌彩色灯泡，闪耀晶莹缤纷的光。姜薇和萧景明在其间相拥而舞，曳步，旋转，她酒红色的丝绒礼服裙荡开，如玫瑰盛放在他的臂弯，收割全场感叹或艳羡的目光。谢春在暗处遥遥望着她，无比深刻地感知着中间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
虽然感到痛苦，他却并非不能接受。

她那样光彩夺目的人，注定是人群的焦点，只会与光明美好为伍，而他，已经习惯了待在阴暗处，做一把服从命令的锋利的刀。

又何必多谈，难道要对她吐露平常的黑暗血腥，让她为自己担忧更多？

今日能来见证她的幸福，已足够慰藉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。

他再次悄然离去，没有惊动任何人，包括身边看得入神的蒋云珠。

一曲终了，蒋云珠转头和谢春说话，才发现他已经走了。这小子又食言了，她沉沉地叹了口气。

事后说起，蒋云珠尽力宽姜薇的心，“凡事皆有两面，你说他在昆帮里身居高位，是泥足深陷回不了头，可往好的方面想，当上头头，总比充当炮灰的打手要强。况且他能搏到这个地位，想必行事自有一套，你我做阿姐的还是先过好自己的生活，未雨绸缪，万一日后他遭了难，我们就是他最后的避难所。”

蒋云珠这番话在情在理，设想长远，无可反驳。姜薇也听进去了，记在了心里。

婚后的头等大事就是迁居南京。

南京萧宅不算大，但因萧景行一家长居，打理得很舒适。青砖红窗的三层小洋楼，萧景行两口子带孩子住二楼，萧景明和姜薇住三楼。前庭的水缸里养着睡莲，游着几尾锦鲤。后院天井栽了海棠，仲春方过他们三楼收拾停当，海棠的繁盛花期已是尾声。微风吹来，落英缤纷，在窗前看着就像一幅画。

在萧景行的运作下，萧景明也进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，任参谋之职。他跟着兄长每天早出晚归，日子逐渐很有规律。白天无事，姜薇就在楼上听听唱片，翻翻杂志，或下楼同郑芳霭作伴，陪两个小侄子嬉耍，着实清闲。郑芳霭有意带她出门会会相熟的同僚夫人，引她进入太太们的圈子，姜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