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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日天朗气清，金鳞赤尾红鲤与玉腰奴在兰台上空高高地荡着，引得兰台诸人竞相驻足观看。

小婉已许久没有这么欢喜了。若不是郑寺人一声断喝，这一日原该十分美妙。

“胡闹！”

小婉心里一凛，循声望去，那郑寺人正阴着脸远远立着，“还不速速过来！”

若没有什么事，郑寺人是不会寻到西林苑来的，想必是凌琰回了兰台。因而槿娘见了郑寺人喜不自胜，匆匆扯回玉腰奴，先一步跑到了郑寺人跟前，“总管大人，公子可有传召槿娘？”

小婉不敢耽搁，拽紧长绳便往回收纸鸢，越是着急那赤尾鲤鱼越是偏偏挂在了树枝上，绳子一拽，“砰”得一下竟断开了。

小婉还想去捡，郑寺人却催道，“磨蹭什么！”

怕惹恼郑寺人，小婉只得弃了纸鸢匆匆赶到郑寺人跟前，那郑寺人斥道，“没规矩！兰台是什么地方，容你们两个在这里撒欢！惊了公子的麋鹿，咱家可得叫你们两个吃巴掌！”

小婉低垂着头，槿娘忙道，“总管大人息怒，只这一回。”

郑寺人也不再为难，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，“下回再有这样的事，罚你们去洗恭桶。”

“是是是，再不会了！”槿娘连声应着，又娇媚笑道，“总管大人，槿娘都备妥当了，这就能去侍奉公子......”

郑寺人却没有接她的话茬，转眼盯着小婉，笑道，“公子召姚姑娘去青瓦楼，跟咱家走吧。”

槿娘脸上的笑意登时便僵在了唇边。

小婉心头一跳，只得跟郑寺人走，回眸看了槿娘一眼，槿娘一身嫩绿袍子正眼巴巴地朝她们出神。

小婉想，槿娘穿着那身若草色的袍子真好看呀。

就像粉色的山桃树上结满了嫩绿的青桃。

***

青瓦楼是凌琰在兰台的住所，看起来古朴雅拙。

上下三层，以木楼梯相连。

一楼用来待客。

据槿娘说，向来只有陆九卿与裴孝廉这样的近臣才能进青瓦楼，若要接见重臣门客或例行宴饮，大多是在前庭的正堂。

小婉是从来没有来过的。

二楼是藏书阁，积案盈箱，汗牛充栋。一张宽大的曲足长案当中置着，笔墨砚台样样俱全，大概怕走水，藏书阁里的烛台全都盖以罩子。

听闻他除了茶室，大多在此处理公事。

三楼不知是什么地方，小婉跟着郑寺人走到藏书阁便停步了，郑寺人推开书阁的门，恭恭敬敬禀了一句，“公子，老奴把人带来了。”

那人正端坐案后垂眸翻阅手中的竹简。

小婉见了凌琰便怵，至少从前没有一次是从凌琰面前笑着离开的。她上前跪了下来，毕恭毕敬道，“公子请吩咐。”

那人抬起头来，漆黑的眼眸在她身上掠过，慢条斯理道，“戴的什么东西？”

小婉垂着头，“是柳枝。”

那人大概觉得兰台的婢子不该簪戴这种不入流的东西，因而眉心凝起，“你没有簪子可戴？”

小婉解释道，“魏国有清明插柳的习俗，不然......”

“不然怎样？”

“不然来世就会变成黄狗。”

“可笑！”那人斥道，“扔了！”

小婉忙将柳枝从髻上扯了下来，攥在手心藏于袖中。

那人粗粗打量了她一眼，眉心蹙得愈发深了起来，“成日都是这件，没有旁的衣袍可穿？”

他也许想起来自己不久前命人往听雪台赐下不少衣袍首饰。

小婉浅咬着唇，“有的。”

“有为何不穿？”

小婉垂眸，“那不是奴该穿的。”

那是槿娘的，槿娘说他很快便要纳她为姬妾。

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，半晌过去，将手中的竹简扔了过来，“认得出来罢？”

小婉接过竹简，简上的小篆苍劲有力，她心口一烫，那是大表哥的笔迹，他的笔迹她再熟悉不过了。

竹简上的字不多，但仍令小婉湿了眼眶。

大表哥在信简中写着，愿以一城换回小婉。

小婉心中狂跳，她极力在凌琰面前保持平和，然后蓦地抬起头来，眉眼里的欢喜却是遮掩不住的，“是大表哥的信。”

那人亦是笑，“他愿以城换你，你可愿意回去？”

第42章此处，刺个“许”字怎样？

他看起来兴致不错，也并没有半分不悦，想来不必费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来魏国一座城池，他岂会不愿意。

他是燕国公子，悬师远征，深入魏境千里，不就是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吗？

如今拿下的，将来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。

他欢喜，小婉也很欢喜。

两全其美。

小婉面色红润起来，细声软语道，“小婉愿意，求公子成全。”

那人沉吟片刻，依旧笑着，“回去了干什么？”

他难得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，小婉宛然一笑，“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......我想去见他一面。”

上一回没有等到大表哥，因而一定要见上一面。

那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，淡淡地瞥了她一眼，继而又问，“仅仅见上一面？”

大概是仅仅见上一面罢，她低头浅笑，“小婉不知。”

那人眉头一挑，“要嫁给他？”

小婉一怔，霍地察觉出凌琰的不对劲来。

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简，回道，“不嫁。”

那人眼眸漆黑如点墨，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，一动不动地凝着，“沈宴初可碰过你？”

大表哥拉过她的柔荑，教她写过字，使过剑，自然碰过。

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颌摩挲着，清冷微凉，小婉身子一僵，如实答道，“是。”

凌琰闻言即刻放开了她，拿起帕子仔细拭了手，轻笑一声，“你有十六了罢。”

“是。”

他意味深长地嗤笑，“才十六......”

小婉不懂他话里的深意，但她知道凌琰因何拭手。

他嫌弃她脏。

她从前碰过他的袍子，他当场便弃在炉中焚了。

她弄脏了他的茵褥，他转头便命人扔了出去。

小婉长睫翕动，眉眼中的笑意尽数散去。

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，“你可侍奉过沈宴初？”

她跟着大表哥在营中三年，自然侍奉过他的起居。但深究起来，也并不算是侍奉，大表哥照看她的时候更多一些。

她最常做的便是为大表哥举炊罢了。

就像为凌琰举炊一样。

只不过为大表哥举炊她是心服情愿，为凌琰举炊却是苟延残喘。

小婉如实答道，“是。”

那人神色阴郁，垂眸冷冷地扫过来，眼底甚至浮着几分厌恶，“果然是做营妓的料。”

小婉心口一窒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，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。她茫茫然回不过神来，只是呆滞地看着那人，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。

她意识到凌琰不过是戏弄她罢了，根本没有打算放她回去。

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审讯，险些将她扔去军营为妓，如今又轻轻巧巧地说出了这两个字。

显然，他不杀她，便是存了这份心思。

可她一向爱惜自己，怎么会是他口中的营妓。

小婉暗咬着唇垂下眸子，想辩白却不知从何处辩白，想反驳亦不知该如何反驳，满腹心酸到了口中却只逸出了两个字，“公子......”

那人从她手中夺回竹简，一把扔进了炉子里，那封来自魏宫的信简立时被火舌吞没，窜起老高的火苗来。

“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？”

他平静地说话，语气疏离凉薄。

小婉眸底迸泪，“奴是燕国的俘虏。”

他纠正道，“是我的俘虏。”

是了，是他的俘虏。

她脸色发白，声音暗哑，喃喃重复道，“是公子的俘虏。”

是了，是他的俘虏，他不放行，她便回不了魏国。

小婉眉目低垂，眼底悲凉浮漫。

“我的俘虏，却总想着逃走。”他眸光微动，拔出了素日总携在身上的金柄匕首，“该在你身上留下印记。”